第二十八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入夢者

黃麗群  (20051004)




他甚至要到連續重開機六次、洗了一週來的第一場澡、下樓買了涼麵與菸再回來
後,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有一個女孩,終於有一個女孩,透過交友網站主動寫信
給他。他非常驚喜,不過彷彿是驚多一點。

他的模樣不使異性喜愛,向來都是,最清楚這一點的也是他自己。雖然世界對男
人的要求從來不如像對女人那樣,到了「該美或該死」的地步,而他也像絕大部分的
同性,永遠羞於承認對自己形貌的遺憾,但每當送出的電影票被拒絕、發現女侍大小
眼、或只是很簡單地在地鐵的車窗上看見自己的倒影時,他仍會聽見一個非常有力的
小聲音:如果能夠像基努李維的話,誰又願意像豆豆先生呢?

這窘況無可避免地決定了他日後的繭居性格。國中的生物課講到孟德爾種豆發展
出了遺傳學,他茅塞頓開按圖索驥完全認識了自己:祖父小得莫名其妙的嘴、祖母的
尖耳朵、外公頑強的自然鬈與懶、外婆的易胖、父親的酒糟鼻與反應慢、母親站在國
小學童中都嫌矮的個子與拖眼角、與舅舅一模一樣的眉角黑痣(關於這點他真氣,從
沒聽說過痣也會遺傳,竟在他身上發生了。)與大量青春痘,還有眾人共通的小市民
氣質。

他發現自己根本是整個家族遺傳缺點的完整集合,除了悲傷之外更覺得太荒謬,
頓時再也不想抗逆。等上到達爾文演化論時,他加倍心驚,為了避免被物競天擇說發
現自己這種該淘汰的個體,他決定此後要盡量而非常地低調,就像父母給孩子命名為
阿狗阿牛,以免鬼使神差養不大的道理。

因此他倒是確確實實以狗或牛的堅韌風格活下來了。三十一歲,獨居,過胖,速
食店店員,髮質異常鬈曲,運氣通常不好,已經不長青春痘但臉上全是痘疤,因社交
無能導致某種幼稚性格,時時被店經理告誡個人衛生該加強,沒有什麼事情還能打擊
他,碰到漂亮的女客人手會抖(風聲傳出去後,一群在附近上班的粉領族紛紛祕密地
藉他測驗自己),每天晚上一睡著,就馬上做夢變成不一樣的人,在交友網站登錄資
料等了三百零五天才收到第一封來信。

女孩說,發信給他沒有什麼理由,只是看了他(其實只有一百多字)的自我介紹
後,覺得兩人應該聊得來。他顫動地讀著,然後寫寫刪刪刪刪寫寫,三小時後才提心
在手地送出回音,自此開始雙方按部就班的信件往返。

每日早晨起床,他會收到她一封不長但也不短,約五百字的電子郵件,大多在回
答他前一天的提問、繼續前一天的話題,以及表現出適當程度對他的好奇。她的遣詞
用句不特別,偶爾會出現連他也能馬上意識到的錯字,但又有種不具威脅感的親切的
聰明,總之,完全是個中等教育程度的平凡女孩。而他從頭到尾讀三到五次後,便出
門上班,接著在工作時間裡斷續地捅著小漏子,因為他的腦子全都用來預謄信稿。下
班後,他馬上回家,花一個小時將一整天工作錯誤換來的一千字送出,繼續等待第二
天早晨。這種等待雖不怡人,但他也有幾百個不敢提議其他接觸路徑的理由。

至於為什麼這樣一個月後他就無法自拔,則不全然是因為他除了親戚不認識任何
女生,也是因為對方的完美毫無裂懈。這裡講的完美與長髮大眼纖細溫柔無關──當
然他心中也有理想的形象:嬌小,最好白一點,像香草霜淇淋又軟又甜。但更關鍵的
其實是那些他寂寞多年下來累積的內心戲。比方說她最好愛吃芹菜、紅蘿蔔、魚與豆
子,不吃大部分的肉類跟蝦,這樣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就可以互相幫對方清空盤底;
她最好也喜歡半夜逛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把每一樣東西拿起來看過再放回去,也
喜歡在家看DVD勝過進戲院(但她不會租那種片商買來直接進出租店的藝術電影);
她是獨生女,小時候討厭上美勞課,走路時屢屢抬頭看天,緊張時會一直說話,容易
感冒,以吃醋發洩壓力,每次到便利商店都買不同的飲料……

隨著她每日多半只是閒聊的一封郵件,她透露出越來越多與他上述種種空想不謀
而合的細節,越來越能體貼他心中不可言宣的隱密,在此同時,他睡眠中的所有夢則
被剔除。他曾經很會做夢,並且全是現實中匱乏的快美內容,現在卻什麼都沒有,沒
有寶藏、沒有象徵、沒有褻瀆也沒有恩賜,只剩密切的黑。

這種種都不合理,應該叫人心生疑惑,但他覺得美夢並非消散,而是結晶成他與
真命天女的遇合,正在趕往成真的路上。所以每日默默回家與上班途中,他想到天幕
下有個陌生親密的女孩與他同步著生活,就有種既空又滿的歡喜。

他們都沒有提過見面的事,這個默契原本讓他心內安穩,但許多日光跟雨過去了
,許多了解過去了,許多甜美的對白過去了,她卻甚至不曾表示他可以打個電話跟她
聊一聊天。

也不是說如果女孩走來他就真的敢面對。只是這種像一個人又像兩個人,也不孤
獨也不充滿的日子,開始讓人心煩,讓人不斷萌生這樣那樣的猜想,而不管這樣或那
樣都難以兩全︰

或許一切完美的她正等他開口,可是他想恐怕不可能有女孩期待他這樣的對象。

或許她已經結了婚,有一個三歲的女兒跟剛滿週歲的兒子,丈夫從頭到腳都在出
油,她只是在餵奶與恨生活的空檔裡換幾十種不同的身分,讓幾十個可悲的傢伙天天
胸膈悶脹。

或許是個無聊男女,大費手腳只為看一個陌生人出醜。

或許對方過不久就會要他匯錢到某個帳戶。

或許,還有一個最糟的或許,他未免內愧地推理著,她可能跟他一樣,全世界最
不想看見的人就是自己。

想到這點,他決定停止或許下去。現實不來催逼已是寬赦,沒理由還自己迎上前
去。而且,他忖度著,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有個嬌小美麗的女孩被造來愛他。如果有
人贏得樂透頭彩,有人遭雷殛後生還,憑什麼忍耐了這麼多年的他身上不能發生一點
奇蹟。

大概因為向來有避開任何反射表面的習慣,所以,他是最後一個意識到一切離奇
異變的人。

起初是對街國中的一群小女生,每個傍晚都來速食店裡寫作業,書本考卷鋪滿桌
面很像一回事,但幾雙帶笑的眼睛完全不在功課上,總遮掩閃爍地跟著時而收銀時而
煎肉時而拖地的他。這使他極端不自在,大量犯錯,然而無可奈何。

接著是同事們形跡明顯但內容不詳的小話。他知道他們一直愛說人小話,只是不
知道有一天也會說起他。

最後是他的母親。一日早上她忽地想到什麼事需與他談,按了電鈴他開了門,她
卻呆了一呆。「對不起,我按錯家了。」

「媽?什麼按錯家?」

因太訝異,他母親也忘了來找他到底為的什麼事情,端詳他良久後只說:「你怎
麼瘦這麼多?」

事實何只如此,母親神情恍惚地離開後,他在廁所裡對鏡站了半小時,雖則還認
得出自己,但非常害怕,一直想起鞋匠與小矮人的童話故事,好像也有某個夜半來天
明去的什麼東西,日日在他睡眠的身體上做工,且添且抹,使他成了一個體廓精實、
面容清明、泛出某種非現實光亮,甚至還確確實實長高了八公分的男人,連眉角生毛
的黑痣都退隱成一塊形色平淺、讓人想像起拳擊手的疤痕,難怪數月不見的母親一眼
認不出兒子還驚至短暫失憶、同事們私下傳說他不但減肥還整了型,而那堆國中女生
自然不關心舊他去了哪裡,只是對新他很感興趣。

他知道是她。現實在女孩出現後開始變形,他卻像那個好龍的葉公,閉門在家倉
皇,三天後才戰戰兢兢領受這奇巧的意外,像在社交圈初露頭角的暴發戶,還不太懂
得抬起下巴,經過每個櫥窗都得重新發現一次自己,但逐漸感覺良好。同時他也勇於
接受百貨公司售貨小姐的造型指導,她們含笑無視其他來客,聲音溫柔像在說個祕密
,告訴他可以在對街的二樓找一位Kenny剪頭髮,離開時他帶著這袋那袋東西、以及
兩張背面被偷偷寫了手機號碼的發票。美是階級,肉身是兵器,他穿越城市中一層一
層視線時,知道自己成了統治者,但他掛念的只有一件事:現在可以見她了,她會來
嗎?

那夜的細節還很清晰。大約傍晚八點半,他抱著新行頭跟滿肚子心事回到公寓,
九點,吃完一個街邊買來的便當,然後打開電子信箱,一切一如往常,但收件者已然
是個新人。

這三天的消匿,他想,會不會讓女孩在燈火萬家中的某個窗內焦急輾轉起來呢?
不知為何,這念頭讓他產生前所未有的劇烈勃起,他不得不放棄一個晚上設想好的、
所有用來說服她見面的理由,只寫了兩句:「週末我們去看電影好嗎?我請客。」就
匆匆關機熄燈掩被上床,一上床就睡著,一睡著就做了多日來的第一個夢,夢見女孩。

夢中人稱混亂,有時他看著自己與女孩兩具佳美的身體彼此攀纏,有時又回到顛
動的交合中,女孩的體膚呈半透明的香草蛋奶醬色,唇瓣時時拂過他束束神經。達到
高潮時,他無意咬下她的肩頭,沒有血,口感一時軟一時脆,滋味則像各種新鮮水果
,性慾解散後的他食興大開,吃得口滑,把女孩整身嚼完後才猛然想起,不對啊,人
家不是食物啊?

他雙腳一陣痙攣,彈上地板,抬起頭,牆上掛鐘的夜明指針指著三點四十七分,
而自己人在電腦前,不在床上,面前的螢幕在萬暗中迸發強光。他意會到剛剛是夢,
吃力地將自己拔出那具宛然還在的身體、吃力地疑惑著自己怎麼在這裡、再吃力地看
進他明明記得睡前關了機的電腦螢幕中間。

瀏覽器開啟了一個hotmail信箱,竟是女孩的帳號,信箱裡整齊排列著所有來自
他的郵件。另一個視窗則正在回覆昨天的電影邀約,但打了頭幾個字「你是說看電」
就懸住了,感覺像寫信的人只是暫時離座起身,上個廁所。

但寫信的人並沒有離座起身,上個廁所,卻是從夢中醒來,右手食指與小指欲語
還休地虛扶在ㄧ跟ㄥ兩個字鍵上,並且一直呆然保持這個姿勢,直到天光微發,開始
聽見那些起早趕晚的人車時,他跑進廁所吐出了昨夜的便當菜,有醋溜魚片、炒紅蘿
蔔丁玉米跟青豆、一些飯粒跟蛋末,眼前的嘔吐物條理分明,他突然想起,自己這段
時間竟吃了不少以前從來不碰,但「她」說喜歡的食物。

他不知道這算人格分裂還是夢遊症還是什麼病,唯一確定的是,他工作時精神不
集中而且身體消瘦的原因不是愛情,而是睡不好──從他熟眠後莫名其妙起身、走到
客廳、打開電腦、到hotmail與交友網站各註冊了一個身分、寫信跟自己說「我們應
該很聊得來喔」、再回到床上、然後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的那一天開始,有整整一百
一十三天,他每天原本七小時的睡眠只剩下被截斷的四小時,怎麼可能睡得好呢?

仔細翻查那信箱與電腦內部紀錄後,他無法理解自己幹嘛對自己做這種事,或許
因為實在太需要愛,或許剛好相反地因為太恨自己,也或許因為血親中不知誰帶了一
樁神祕的心理惡疾:有人贏樂透頭彩,有人被雷打到,他則是有百分之百的機會得中
遺傳缺陷的大獎。

問題是不管哪個原因都一樣,都不改變他永遠只有自己的事實。幾天內,他就像
園遊會結束後塌軟的氣球還原成出廠值:小得莫名其妙的嘴、尖耳朵、頑強的自然鬈
、胖、酒糟鼻、矮個子與拖眼角,眉角的黑痣甚至還得寸進尺地由平面長成立體,順
帶抽出數莖黑毛。唯一的改變是因為他曠班嚴重,速食店幹部在他手機裡留言告知他
不用來了,於是他去了便利商店。還有,他把電腦賣掉,倒不是因為睹物傷情或心生
恐慌,畢竟他也恢復了狗或牛的堅韌風格,而是不希望自己有機會在不知哪日又起身
弄些什麼把戲。

不過後來也真沒有了,他自此恢復晚晚發夢的習慣,唯內容褪淡成千篇一律的日
常:吃了一碗太鹹的榨菜肉絲麵、急著找廁所、玩電視遊樂器破不了關。但他有時早
晨醒來,尤其是在催汗的溽暑,躺在床上聞見自己終夜不散的體臭,回味著夢中那具
宛如奶酪的歡樂女體時,他總不可遏抑地揣測:那晚凌晨三點四十七分「她」來不及
寫完的那封信裡,到底原本要跟他說些什麼東西?

想到這裡,他會非常憾恨,卻僅能長長嘆口濁氣後從床上起身,換穿上跟昨天一
樣的T恤與短褲,準備到便利商店接班然後拿店裡報廢的麵包牛奶當早餐。他拎起鑰
匙,掏掏口袋裡還有些零錢,走出大門,完全忘記今天是自己三十二歲的生日,只是
又開始了一個美夢永不成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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